中国文人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中国诗歌史上著名的布衣诗人姜夔也不例外。他在游历与进食中不断寻求生存空间,为文人开辟了传统官宦隐居之外的第三条生存之路——职业诗人。这并不是姜夔内心的自愿选择,而是想为天下所用而无能为力的无奈之举。
一
姜夔曾将自己视为晋宋时期的人物,同时代人也把他视为晋宋时期的人物。以他的才华和气度,确实颇有魏晋风流文人的风范。然而时代变了,作为魏晋风流文人,可以不劳而获,在山林中自得其乐。而姜夔所处的时代,他的家世,却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同时,姜夔深受儒家利世精神的影响,难以忘怀世事,难以置身事外。姜夔生于故土失落、宋金对峙的时代,虽然他难以参与国家大事,但朝廷困于一隅的现状,加上他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和下层社会生活的辛酸,让他对时事有了更多的切身感受。 因此,姜夔的词作中,不乏一位儒家知识分子济世的情怀。正如有学者所说:“作为宋代杰出的全才文人,他虽然也表现出晋宋文人‘清雅别致’的风度和‘清冷’的气质,但就其本质情感和思维方式而言,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他长期浸淫其中的儒家思想。”(赵小兰,《又论‘晋宋人物’‘文化性格’与姜夔——与孙惟澄先生商榷》)在姜夔的87首词中,表达忧国忧民和政治好恶的就有十多首,我们称之为“山诗词”。
二
在词的发展史上,张炎提出“空”之后,姜夔在豪放婉约之外,开辟了一条清雅秀美的道路。姜夔接受了传统诗歌对词的限制,纠正了词艳俗的风格,在“华美、芬芳、秀美”之外,创造了清雅、正直、冷峻的词的特色。因为在儒家伦理观念中,词虽然是艳情小体裁,但也必须坚守中道,情致而止于礼仪,不能落入艳情、淫欲的范畴。儒家的世俗情怀和正统的诗教观念对姜夔的词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 “白石不同于晋宋的文人雅士,他看似超脱,却有情怀……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平和的心境,也没有开悟之后的解脱,而是深陷情思,无一不是世间的悲凉与恩情。他的人生经历和性情决定了他抒发的是一种悲愤、怨恨,力求超脱乐观的孤独感”(张惠民《宋代词学的审美理想》)。正是因为有才华,有济世心,他选择了风雅的道路,使他在寄人篱下的生活里,获得了恩人的赏识,也使他在寄人篱下的生活里,保持了稍显高尚的人格。姜夔的济世诗,有时抒发他对时事的感悟,有时抒发他对世事的悲哀。 从题材上看,在国家危亡、乱世之际,诗人大有人在,豪言壮语、文笔浓烈的不少,但也有些写得太粗糙了。姜夔的济世诗则不同,呈现出一种清雅冷峻的美感。
姜夔一生为人平民,一生读书,生活常常处于颠沛流离、困苦不堪的状态,因此,他描写上流社会的诗篇,并非一味高调,而常常从下层平民的角度,回应失落与爱国。如姜夔集首首诗《扬州慢》序中,诗人感慨今昔,抒发粟麦分离的悲凉之情。诗篇前半部分,从“荠菜麦穗青”到“波涛荡漾,冷月无声”,再到“桥边想红药,知岁岁为谁长”,都充分体现了诗人造景的特点:朦胧美、冷美。诗人极力渲染眼前的景象,意在抒发物物易变的感伤情绪。 昔日繁华雅致的二十四桥,如今只剩桥下水面依旧荡漾,连月亮也冷冷地、默默地映照在清波中。这景象是多么的凄凉、悲凉,这正是南宋没落的写照!诗人面对这一切,并没有激昂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只是简单地用一个“窥”字,就把金人的鄙夷、仇恨、不公暴露无遗。诗的后半段用对比的手法,把杜牧关于扬州的诗作(《二别诗》、《送情》、《扬州禅智寺铭》、《赠扬州判官韩绰》)引入诗中,用杜牧昔日描写的扬州之美,对比如今扬州的颓废、荒凉,诗人的悲凉之情不言而喻,在时空的变换中,让人不禁感慨。 诗中的“豆蔻”、“青楼”等词,虽然是女性化的情色词汇,但放在诗中“不至于影响或减弱本首诗‘离乡悲’的严肃意义”(夏承焘、吴务文《蒋白石诗歌注》),也格外打动人心。
在《扬州慢》中,姜夔以清雅疏朗的诗境,摆脱了婉约诗的脆弱与柔弱,以飘逸奔放的气势,避开了豪放诗的喧闹与浮躁,充分展现出其清雅挺拔的诗歌之美。
姜夔后期的诗作,主要是对辛弃疾的回应。刘熙载曾说:“白石学稼轩之风,其集所作诗,如《咏余乐》、《含宫春》等,皆随稼轩韵,韵味如秘音。”(刘熙载《艺将·词曲将》)的确,《含宫春》(云月桂雨)、《含宫春》(一古清舞)、《咏余乐》(云阁迷楼)、《东仙阁》(华中馆诗)等诗,都是随或献给辛弃疾的诗作。姜夔的韵作受稼轩影响颇深,蕴含爱国情怀,如其《含宫春·词韵·稼轩蓬莱阁》一诗,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六月,辛弃疾出任绍兴府刺史,兼任浙东平定使。到任后,与姜夔等登蓬莱阁,作《汉宫春色·会稽蓬莱阁忆往事》一诗,姜夔作此诗以表怀念。
辛弃疾原诗借吴越之争,议论世事沧桑,抒发自己的感悟。诗中既表达了对南宋朝廷的不满,又表达了无法改变现实的无奈,从而产生了退隐的念头。而姜夔的这首诗却突破了辛弃疾的诗体结构,回到了诗歌的女性主题。他从西施的“一眼望向吴”入手,凸显了美人计导致吴国覆灭的事实,并感叹吴越之争犹如一场棋局。诗人借美人计戏弄历史,千年历史不过是一场博弈,只持续一瞬。姜夔自称是天涯路的疲惫旅人,夜行泛舟,逍遥自在,远离纷争。 然而“水鸟相呼”却唤醒了诗人:逝者已逝,生者有责任,有责任就不能淡定。诗至此,诗人对世事的感悟隐约可见。诗的后半部分转而用古物叙事、抒情。“倚栏笑”凝结了诗人心中无限的凄凉,“笑”是憋在心里的苦笑。结语“留步待望,月落千山,城头鸟鸣”点出了苦笑的原因。姜夔希望辛弃疾能再次率军北上,为宋朝冲破黑暗,迎来黎明,恢复往日城头鸟鸣的景象。 姜夔作为平民仍有“水鸟鸣泣之时”,勉励作为将领的辛弃疾不要退隐,要继续为国家而战,表现出诗人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之情。
从全诗来看,诗人表现得异常平静,即便写到《美人计》的主人公西施,也没有过多地关注她的绝色,也没有大声宣扬自己的爱国之情,而是理性内敛,表现出一种非凡的高尚正直的风范。
姜夔作词时,始终坚持词的特色,甚至悲天悯人的爱国情怀,也常常通过歌女的描写来表达。如《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落成,我与刘去非等友人合建,并作歌以抒怀。我离开武昌十年后,一位故友泊舟鹦鹉洲,听见小姬唱此歌,我问她,她便将此事说了出来。她回吴后,便将此事告诉我,使我思念往事,也悲切离别。
龙沙月冷,葫芦尘清,今年汉朝献上第一筵席。新胡军歌奏,毡帘元戎歌奏。楼台高耸。看栏杆红歌,翠檐落。人美。粉香吹来,夜风冷细。
此地适合诗人,手捧白云黄鹤,与君嬉戏。久望玉梯,叹万里芳草。世间情多多。借酒消愁,挥金消豪情。西山外。晚帘卷,秋空清。
萧姬的歌词在本首诗的序言中说得清清楚楚,诗中也有抒情的诗句和艳词,如“人美人香,粉香飘来。”但姜夔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这些艳情和艳词并没有把诗拖入庸俗,诗人把“悲别”的贤良情怀和“人间味”的雅致情调融为一体,诗人悲别的贤良精神在诗中得到充分体现,使诗意含蓄深邃,耐人寻味。
《述诗》一诗,姜夔虽然写歌女与舞女的情爱,但用词含蓄明朗,显示出诗人的雅致倾向。诗人虽然雅致,却能坚守诗歌的情爱主题。姜夔能把悲情与情爱融为一体,如《折桥天》(经罗绝代佳人)。从诗前的序言中,我们知道诗人在苕溪遇见了一位流落异乡的歌女,被她的绝世美貌和不幸的身世所感动,顿时有了同样的流落异乡的感受,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这是一首典型的哀怨乱世之作。诗人以善意同情女子混乱的命运,并运用对比衬托的手法,以美色的美来衬托流亡的悲哀,创造了美感更浓,悲情更浓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沿袭了词本身的特点,着重描写了歌女的容貌和身姿,尤其是后半段,可谓“在‘美’字上下了一番功夫”(陈树良《姜白石词注》),描写了歌女的美貌。然而当我们细细品味这个美字时,感受到的不是一点温暖,而是冷,冷得令人怜惜。这种冷美,使得这首诗不落入美词的俗套,而独树一帜。诗人对女子的描写不多,写得直白,却将韵味展露无遗,这正是姜夔词清雅冷美的展现。
三
姜夔的诗作中,关于世间美好的事物,尤其是关于悼亡乱世的诗作,以及他的爱国怀乡之情,可以说贯穿了诗人的一生,从他早年的《扬州慢》开始,到晚年与辛弃疾的交流诗作,诗人一生的悲哀也反映在他的诗作中。姜夔品德高尚,所以他的诗作清雅正直;姜夔不谄媚,所以他的诗作清丽秀美。清雅、清凉是姜夔诗作的独到之处,也是姜夔人生信仰的体现。 “由于白石一生身为平民,在创作上追求清、空、雅,他不能写出像辛弃疾、张孝祥、陈亮那样热情奔放、高亢激昂的爱国诗,而是站在下层文人的立场,以含蓄、理性的方式,抒发忧时忧乱的情怀,从而使南宋爱国诗风格迥异、绚丽多彩。”(陈树良《蒋白石诗序》)
姜夔作为职业作家,开创了中国古代文人新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机制。在姜夔之后,强调肉欲和性的艳情诗逐渐被摒弃。姜夔所开创的清雅、冷艳的文风受到推崇,是对艳情诗被视为“异体”诗歌的纠正,极大地影响了诗歌史的发展轨迹。姜夔词所呈现的文化性格,是中国文人永不褪色的家国情怀,是让中华文化传承得以延续的文化积淀。
光明日报(2024年7月22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