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的本义是奔跑、逃跑。《左传·成公二年》云：“马不可停。”《论语·尧说》有“复灭国，续绝世，养流人”，“逸”引申为超脱、隐居之意。儒家认为“流人”是逃离当时“浊世”而隐居的人。《论语·微子》又列有“流人：伯夷、叔齐、虞仲、易夷、诸张、柳下惠、少廉”。《庄子·天下》有“视世间为浊世”之说。可以说，“流人”不仅为儒家所推崇，也体现了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态度与精神。
魏晋时期，人们推崇“雅”“清”“纯”“超脱”的审美风格，这种“雅”的人生态度体现在艺术作品中，出现了“雅品”。“雅品”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是初唐李思谆的《书跋》，他在前人所列的书法九品中又增添了“雅品”，并把它置于最高地位。张怀瑾的《书评》、朱敬宣的《唐代名画》也将“雅品”视为一种“不循常理”的艺术作品，不能简单地纳入传统的“神”“妙”“能”三品涵盖的评价体系。
北宋黄秀夫在《益州名画录》中将“意格”概念引入画论，并视其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认为其特点在于超越成规、无拘无束。元代绘画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文人写意画成为时代潮流。以倪瓒、吴镇、黄公望、王蒙为代表的元四大家文人画也体现了黄秀夫所提倡的“意格”，尤其是倪瓒的画作。
明代画坛一片繁荣，以山水画为代表的文人画大量涌现，也产生了相对成熟的绘画理论著作。明代画家唐志祺在其画论《绘诗惟言》中独辟一章论述“精品”，延续了倪瓒“精品”精神，对写意山水画作出了理论阐释。
唐志墀开篇即指出“画以山水为尊”，肯定了山水画在绘画中的地位。山水画能凝神“气”的流动，是“精妙”绘画的主要表现形式。他认为，画家要想画出蕴含自然之气的山水，不能只模仿古人画中的山水，还需要看到真山真水才能体会。
山水画是明代写意画中最重要的画种，“画中唯有山水画为最高，人物、花鸟草虫虽不俗，但不如山水画清雅潇洒”。古代文人画与被归为“能品”的工艺美术画的区别，在山水画上最为明显。相比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更能体现自然灵气的流动。山水画中的景物本身就是自然的，好的艺术家挥洒自如，与自然的造化相得益彰。画中灵气犹如大自然的空气。因此，“一品”也以山水画为主要表现形式，“一品”一直包含着隐居山林之意。山水画因可行、可游、可观、可住，成为文人画“清雅潇洒”气质的主要载体。
“精致”的画作与“神”“妙”“能”的画作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前者需要注重表现艺术家的主观感受，而“玲珑”的画作则注重表现艺术家的人生态度、人生情趣。
唐志琪在《画微言》中指出，画家需要通过读书来提升心性，在动笔之前要“心思已入画”。画家不仅要师法造化，还要通过读书来提升个人修养。画家个人内心境界的提升，主要体现在画家对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上。“所以心若有学问，阅历丰富，则能博览群山，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何以成画？”但唐志琪并没有具体说明画家需要读哪些书。不过，很显然，“一品”画作要避免落入俗套，所以对书籍的选择要与一般文人不同。中国古代经典一般分为儒、释、道三家，从“一品”的道家渊源来看，即使画家本人通读三家经典，也主要接受和融合的是道家思想。如倪瓒在《宣文阁读书》诗中说：“专观道家之妙，讽咏古人之书。”他认为道家思想就是书的妙处；“吾欲逍遥，昆仑之迹何在？”他甚至推崇庄子思想中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注重淡泊明志、心境闲适的境界。
唐志圻强调，画画要“静观”，“画画要静坐凝神”。静观，即“观想”或“凝神”，是道家用语，是道家修行方法之一，主要指静坐修行，这个过程与绘画的思维过程相通。静坐凝神的目的是为了静心，即抛弃世俗，不受外界干扰，进入特定的精神状态进行绘画。中国美学史上有“心中有竹”的著名典故。文毓恪在画竹之前，需要凝神凝神，得到“心中有竹”之后，才能动笔。画家动笔之前，必须在心中有山有谷，做好经营布局，“否则，随意作画，不是不愉快，而是陷阱。”要么不合他的心意，要么落入老调重弹的固定模式，即使“构思”出新的构图意境，也必须在笔画结束处停笔，“不停笔，画无止境”，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失去作品原有的“雅致”。
画家的品格与胸怀，是“雅作”中“雅”的精神内核。唐志圻在《质》篇中指出“作画须豁达”，尤其推崇倪瓒豁达开朗的境界。他引用张禹对倪瓒画的跋，说他的画没有一些画家的陋习。他还引用顾瑾对倪瓒画的评点，说倪瓒虽然起于董源，奠定了绘画基础，也师从荆浩、关俪、郭熙，但他不以旧人画为本，而是形成了自己清静悠远的“质韵”。“韵”本指音乐与节奏的和谐。刘勰在《文心雕龙》《韵》篇中说：“异音相随谓之和，同音相应谓之韵。”画质“气韵”中的“韵”承袭自魏晋时期评价人物的风气，“韵”指人的风度、韵味。倪瓒的画之所以被推崇为“绝品”，还与倪瓒的亲身经历有关。他生活在元末，从富家子弟到浪迹山川，经历过战乱、饥荒、亲人去世等。纵然历经坎坷，他依然保持着旷达的情操，在作画时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创作出“绝品”佳作。
总之，“一品”不仅是画作的品质，也与画家自身的人品息息相关，要创作出“一品”山水画，画家需要修身养性，将山水的气质与自己的人品融于画中。
光明日报（2024年8月9日第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