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夕,我搬进了新家。不是全新购置,而是旧房改造。但花了好几年筹划,又花了一年才完成,耗费了我很多心力和体力,所以当它完工时,我非常开心。新家很多地方都按照旧规矩布置,祈求好运。唯一没有贴对联,所以暂时留空了。因为我一直记得在门上挂艾叶。
插图:许心懿
过去南方端午节,家家户户都会染红鸡蛋、剥粽子、吃馒头,并在门上挂一束艾蒿。艾蒿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近乎刺鼻,却又令人愉悦。因此,有挂艾蒿可以避邪的说法。民间说艾蒿可以避邪,这是一个几乎无法验证的概念,但艾蒿可以驱蚊却是毋庸置疑的。有艾蒿的地方就没有蚊子,艾蒿的味道比让人头晕的蚊香要清新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习俗淡化,端午节染红鸡蛋在城市里几乎绝迹,其他习俗也时断时续,但在我家门上挂艾蒿却年复一年地延续着。端午节如果没有艾蒿,就好像少了点什么,总感觉不完整。
艾蒿的外表颇为普通,枝条纤细,叶子普通小巧。面对一捧艾蒿,很难有面对面遇见玫瑰、牡丹的庄严与浪漫。京剧里的武士骑着马,常常举着鞭子作为象征。每次我在家里举起艾蒿,都觉得自己就是舞台上的武士。看来艾蒿的确和鞭子一样普通。很多人喜欢、怀念艾蒿的原因,是因为它的味道。在我们的想象中,气味有时是可以触摸到的。艾蒿的香味不是团团围住人的云朵,而是一股股流水——当我们在溪边驻足,会突然感觉眼前一清,思绪不再堵塞,身心得到洗涤。不油腻,不甜腻,清清浊浊,万事顺畅。
如果说植物的香味有冷香和暖香之分,那么藜蒿与薄荷、梅花等同属于“冷香”一类,它的香味让人清醒而不醉,似乎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至于合欢、栀子、含笑这些略带甜味的香味,我总觉得它们属于“暖香”一类,有让人垂涎欲滴、让人愉悦的欲望。世界上有很多植物,香味各不相同,每个人都会被其中一种迷住,被它感动,因为它与人的心灵契合的程度。
搬进新家后,我特意嘱咐家人每天赶集时,要留意卖艾草的人。一天下班回家,抬头一看,新门上斜挂着一束用红色塑料绳绑着的细长绿草,是一束艾草和几根菖蒲枝,清雅古朴,心里乐开了怀。艾叶和菖蒲刚采摘不久,水分尚未散去,满眼翠绿,比柳坚,比杨柔,柔顺度恰到好处。通体深灰色的家门,装上去后,给人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挺拔威严之感。又像一篇有些呆板的文章,不知从何下手。如今,翠绿的艾蒿挂在上面,带着泥土的生命气息,像南方古村落口常见的迎客樟树;又像作者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巧妙的文章标题,拯救了整篇文章,虽然很长,但也有可取之处,值得一读。
端午节过后,把艾条从门上拿下来。艾条依然挺拔,但颜色已褪为白色,似在又似不在。艾叶失去了水分,卷曲起来,似乎是枯萎的征兆,但它的命运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它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艾条的气味此时还没有减弱,还萦绕不去。它说:“我在这里。”它说:“我枯萎但不死。”的确,枯萎的是外面的艾叶,但艾条的里面还活着,灵魂还活着。那气息,就是艾条的灵魂。
很多年前,我在一个拆迁小区的废墟里捡到一只陶罐,小口阔腹,高有半米多,应该是用来腌制蔬菜的。以前,每个人家里都有这样的陶罐。腌制蔬菜价格低廉,做法简单,是普通而不起眼的菜肴,却总是普通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腌制蔬菜的陶罐,自然出身普通,出身贫寒。有一年,端午节过后,我突然灵机一动,在空陶罐里放了一大把艾草。褐色的罐子里装着草色的艾草,都是大地的颜色,没有一丝浮华的色彩,静静地,不失态度,我立刻觉得,这简直是绝配。我看着这幅画许久,突然觉得,有时候我是陶罐,有时候我是腌菜,有时候我是那一把艾蒿。在我们家,这陶罐从此就成了艾蒿的家。艾蒿从初夏到秋冬都呆在里面。第二年端午节前,我会买一把新的艾蒿来代替。所以,陶罐里总是有艾蒿。后来流行了一个词叫“侘寂”,我觉得陶罐里的艾叶才是真正的侘寂。
近年来,城市里买花的人越来越多。或许自己种花永远是一次性的事情,不可持续。但时不时地想点缀一下自己的空间和心情,于是买鲜切花就流行起来了。花不多,却能安抚几天的心,何乐而不为呢?偶尔也会从集市买花放在家里的花瓶里,或者朋友送花作为友谊的象征。然而花插进花瓶后,它的魅力和新鲜所带来的惊喜完全被眼看着它枯萎甚至第二天、第三天就枯萎所带来的无力感所抵消,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用水溶解阿司匹林提供营养、斜根、每天换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技巧,都无法阻止花没几天就被扔进垃圾桶的命运之轮。就连养花的水,如果几天忘记换水,也会发出一股发酵的味道。
而艾蒿的命运就不同了,它甚至不需要水,干了也不会枯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生机盎然。它是如何保持香气的呢?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谜。
光明日报(2024年8月9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