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蜀道文献编纂与研究”首席专家)
蜀道诗是指沿着秦蜀古道游历而产生的诗歌,发源于汉魏,兴于唐宋,元明时期陷入低谷,清代又重新复兴兴盛。清代许多文人雅士在赴任、进川赶考、巡察学堂、随军征战、流放边塞、应科举等途经蜀道,沿途吟诗,留下了大量的蜀道诗篇。如王士祯、宋琬、陈廷敬、张文陶、钱载、王皓、常济、沈濂、张澍、陶澍、姜其苓、石蕴玉、曾国藩、林则徐、何绍基、张之洞、于碧云等均曾游历蜀道并留下诗篇;而普通非著名文人所作的蜀道诗则数量更多,不胜枚举。从文学地理学和文学美学的角度看,清代蜀道诗从多角度、多层次反映了诗人的山地生活体验和审美倾向。
高峡险栈道:秦巴山区的生活体验
蜀道是旅行者的一种特殊生活情境,行走在跋涉叠叠的蜀道上,不仅是对身体的真正考验,更是一次异常艰辛的人生旅程的体验。清代诗人在跋涉入蜀时,脑海中浮现的往往是蜀道之艰辛、仕途之险恶、人生之艰难,可以说是一首复杂的地理认知与心理认知的二重奏。许多诗人一生中数次走过蜀道,有着较为深刻的旅行体验。如王士祯受命赴川主持科举,代表皇帝祭祀山川水泽,二十余年间两次入川,三次经过蜀道。张文陶一生多次往返于秦蜀之间,奔赴科举、探亲、悼念,“六过栈道”。张曙一生曾三次游蜀道,其《苏养堂诗集》收录了游蜀道的诗篇四十余首。吴镇求四次游蜀道,感叹“秦栈道蜀栈道天下第一,我一生四次骑愚马。”缪全孙自言“五过夔门,四经云栈道。金牛峡虎窥暗月;……柳浪雪上飘,不禁悲凉”;等等。千里蜀道的高峡险栈,虽然多为仕宦之行,并非诗人自觉的出行选择,但对不同地域的诗人来说,却是一次难忘的人生经历。在他们的笔下,蜀道险峻雄伟的自然风光被诗人的心灵所吸收,成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人生记忆。
对于诗人来说,经历蜀道上云中鸟径、万山之间深峡险河,是一次洗刷尘世尘埃的精神洗礼。许多诗人都表达了蜀道之行后心胸开阔的感受。张文安在《峰岭晓看云》中说:“谁曾想人间自有仙迹,万里跋涉,拓展这份永恒心胸,真是壮丽无比”;李继元《峰岭》有“攀上曲梯,越转越高,越发明亮。登高望远,心绪无拘”,一扫蜀道诗的艰辛与沉重,凸显登顶后的舒畅与开朗,展现了蜀道之行对心灵的洗涤。方翔英把蜀道的惊险旅程和文学创作中的“山水相助”表达得更为淋漓尽致。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他奉命赴川主持乡试,西行经连云栈道入川。穿越秦巴山区的漫长旅程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致冯博书》中回忆道:“所见山河谷,名胜灵域,震撼之极,非笔墨所能形容。”这是诗人在蜀道上留下的真实的心理记忆。正因如此,诗人在蜀道上行走时,常常对人生感慨万千。“江湖浩瀚,如此警醒,忽然有一丝尘埃。人生苦短,如惊蒲公英般旋转。”“银河悲凉,恐打我心,酒到深处,功名如蒸笼。”江湖浩瀚,世事虚幻,人生苦短,功名利禄如浮云。这是诗人把蜀道之旅上升为人生之旅的反思与感叹。
客观地说,蜀道之行,也是一种逃离日常平庸的体验。“人行鸟径外,天在水声中”的蜀道之行,虽然对诗人来说不无艰辛与劳累,但伴随而来的是平常旅行中难以获得的人生启迪。诗人王培勋在蜀道行走时,曾大胆地说过:“故乡的停留,又有何意义?一个人东走西走南走北,不肯走险路,也不顾将来的艰辛。”一个人的志向,是要走遍天下,不可能一辈子孤独地待在故土的一隅。平原、水乡的确惬意悠闲,崎岖的山路,也是一种“累并快乐着”的人生体验。向远方走,眼界会开阔。在诗人看来,经历过连云栈道这样的“险路”,再难走的路也就没问题了。陆元洪在四川做官多年,任满出蜀时,在宁强府的客栈留宿一夜。当晚他彻夜难眠,思绪万千,便写下了《留宿宁强府》一诗,其中有“幸好我出仕途中,没有与百姓结仇,否则,若要发俸禄,岂不可惜?”他便在川路上的一家古客栈留宿,夜深人静时,他反思自己为官的所作所为,庆幸自己没有与百姓结仇。他问心无愧,与唐代官员韦应物“城中有流民,羞受俸禄”的良心与反思颇为相似。
清代蜀道诗歌中的山岳美学与隐逸情怀
山路旅行是对“志向”和“实力”的考验,也对人们远行探险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也是为什么,古人一旦踏上征程,便会感叹“蜀道难行”,却又常常抑制不住新鲜感和兴奋感,进而产生那么多的审美发现和诉求。清代蜀道诗的主题,并不全是险峰险谷和风雨凄凉,诗人的感悟,也不全是苦闷与忧郁。相反,由于蜀道沿线大部分路段位于秦岭、大巴山深处,原始的古森林沟壑、散发着自然芳香的芳草野花、白云深处散落的民居、沉睡在溪边的古道客栈,特别是秦岭与巴山之间大大小小的盆地、河流、堤坝、田野、炊烟袅袅的村落,都给多日奋斗在千里蜀道上的诗人带来美好的灵感和审美的心理慰藉。
“石径斜上寒山,白云生处有屋舍。”这是唐人罕见的山地美学发现,因诗人杜牧的绝妙诗句而流传千古。清代蜀道诗中,“白云屋舍”成为常见的审美素材和情感表达,对山川谷地散居百姓的羡慕与歌颂构成了清代蜀道诗的另一个主题。清代秦巴山区,散居着许多自耕自食的小户人家,他们建起茅草屋,依山而居,与世隔绝,耕耘山田,自给自足,在蜀道沿途不时可见他们的身影,常常引起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关注和欣赏。陆元洪《渡居白河》:“雨后,蒲草青青,河对岸茅草屋远。舟初下风正劲,晚潮落日。”;在细雨中,河对岸农家的茅草屋勾起诗人浓浓的诗情;而后雨停天晴,河水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涨起,小船在晚风山雾中缓缓向南驶去,这是诗人心中最惬意的景象。乾隆时期的名将岳钟琪一生多次往返蜀道,除了忙碌的军旅生涯,他沿途也十分向往远离城市的山间散落的房屋。其《半山屋舍》诗云:“高峰上屋舍远离市尘,鹿群徘徊相依。莫说白云无意间出,太阳傍山屋。”张舒的蜀道诗多避开同时代人习以为常的险峰险垭场景,热衷于山间小景拍摄,捕捉天籁之音,热爱营造奇妙的山间氛围。如张舒在连云栈道上写的《清桥驿》诗:“停马问宝香,春愁在家醉。闲云悬竹,细雨湿桃花。谁来拜石?鱼肥少客岔。桥边闲谈漫步,流水想起三巴”,显得轻松悠闲,充满诗意。
清代蜀道诗中,栈道上孤旅的静谧与寂寥被诗人反复琢磨,蜀道沿途的夜色天籁、古驿站的炊烟、荒村的野客、断桥野草,无不勾起诗人的审美情趣。张舒《马道留宿,枕上听江声》诗云:“雨停月昏,险峰直到门前。云从树梢落下,倦时吐出灯花。大响入耳,却想是风吹雨打。山石翻流,溪水咆哮,深谷中猛虎怒吼。百万兵马吼,刀斧声声。狭地遇强敌,追喊擒俘。忽觉思乡,悲鸣杜鹃舞。”诗人在雨夜留宿在莲宝谷驿站,听着驿站外的山风,潺潺溪水,古老的秦岭。在诗人眼中,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蜀道行路虽难,但不少诗人却把目光投向了蜀道之外,极力凸显山水旅行中的“小美景”。诗人笔下的陈仓飞雪、包谷雨天、剑阁落日、天边莺啼、凤州春杨柳,都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清代蜀道诗有着丰富的历史思想内涵,体现了多维度的山地生活体验和自然认知。秦蜀古道作为中国交通史上“天下第一险道”,是地质时期大自然构造运动形成的地貌,许多路段河谷深邃,悬崖峭壁高耸。明清时期,阶梯栈道蜿蜒在险河高峡之上,使行者惊险刺激,险象环生。可以说,蜀道上的每一次旅行,都是一次挑战自然、带有一定危险性的人生跋涉。行走在蜀道上,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官场的沉浮与祸福的无常,以及人生的艰辛与不易。此外,栈道沿途还留下了大量的历史遗迹。因此蜀道诗从来不是对沿途山水的简单自然描写,而是融入了诗人对自然、历史、人生以及时代语境的诸多感受和思考。
中国传统诗歌美学在山水美学中也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但这种和谐不是融合,而是保持独立、相互欣赏。“唯有敬亭山,百看不厌。”清代蜀道诗可以看作是“山”这样一个特殊自然环境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型。蜀道自然景观经过诗人的生活体验反复渲染,层层铺开,因此具有鲜明的人文色彩,并被赋予诗意结构,从而完成了从自然景观到人文景观的演变。
光明日报(2024年8月26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