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参与研究活动
7月初的一个中午,刘华坐地铁经过五道口站时,一群戴着小红帽、穿着蓝色背心的孩子在两个大人的吆喝声中挤进了车厢,这一队人有近20人,领头的是一名举着小旗子的中年妇女,队伍的最后面是一名小女孩,很多孩子热得满头大汗,干脆坐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地上。
刘华凑上前去询问,才知道,又是一个来北京的游学团,刚刚在清华大学报到,准备去奥体中心看鸟巢和水立方。进到清华后,我好奇地问了问校园情况。小女孩这才坦言:“我们没进去,就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
费用昂贵、保费高、质量差……游学乱象频发的背后,游学机构正使出各种花招“降低成本”提高利润,在没有门槛限制、没有标准考核的情况下,不少游学课程被制作成了家长的业绩报告。一位多年从业的机构负责人表示,原本,游学的安排、课程的设计,核心是孩子的感受,但“至少现在,孩子的游学体验还是要靠‘大人的良心’。”
“特别体验”项目
张雪峰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前他在一次演讲中提到的要感受真正的北京,必须坐“早上5点从天通苑北出发的首班地铁”,如今成了他这次北京考察的一个“项目”。
这绝不是孩子们刻意“吃苦”的举动,在旅游旺季,有时遇到旅游大巴难以停放、交通拥堵等情况,一些导游干脆选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接送团员往返景点——这是一些廉价游学团的常见做法,被包装成“特色体验”项目。
一位前导游告诉《深度》记者,如果坐北京西郊线,会被包装成“最美西郊线”景区打卡项目,“在站内排队、坐地铁、拍照等时间都要花不少。”北京地铁一号线也可以称为“中国第一条地铁线”——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体验项目。据他介绍,市面上正规的地铁体验游,需要和地铁、有轨电车公司合作,可以参观司机室、体验安全检查站、学习地铁调度规则等。“但如果只是作为游学项目列为小体验项目,报名这些游学的家长不会了解,也不会详细询问。”
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学团不仅“占领”了公共交通路线,博物馆、高校也成为黄牛高价转卖门票的重灾区。由于门票价格被打乱,游学团临时调整收费标准也是常有的事。
一位家长告诉《深潜》,她今年6月为三年级的儿子报名参加了暑期研习营,但被机构告知7月开营前要多收500元,负责人告诉她,涨价的原因是原有景点都订满了,机构还需要高价从黄牛手里收购门票。
清华和北大校园是北京游学团必去的景点。清华每天的报名人数上限为3000人。每位师生每天最多可报名5人,每月最多可报名15人。“黄牛把学生的预约都抢光了,家长们即使想来学校也预约不到。”他说。
深潜记者通过闲鱼平台了解到,目前有不少帖子写着“北大、清华在线辅导”,且标有“在校生”、“不接受中介”等字样,其实就是在兜售预约名额。随后,卖家告诉记者,该校的预约价格在每人180元至200元不等。
7月24日,北大官方微博发布《关于非法校友预约校园入学的通告》,引发网络热议。一个名为“北大金秋暑期定制课”的校外学习团队,利用校友为路人预约入学,通过拆分预约的方式共分配139个入学名额,每名学生收费1.08万元,总费用约150万元。
王宏伟在研学旅行中吃的午餐盒
货物与图片不一样
不少家长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他们为孩子报名的游学团因暑假游客过多、协调困难,临时减少了食宿安排,实际体验并不像宣传的那样。
暑假期间,来自深圳的郑秋为自己和女儿精心挑选了10-12人的新疆精品游学,8天7夜的行程花费8599元,还不包括往返机票和餐费。在花了3万多元之后,郑秋对这次体验大失所望。
出发前,郑秋发现团队人数比原计划多了3人,经过协商,工作人员答应给予郑秋800元补偿金以及额外的无人机拍摄服务。
晚上入住酒店时,郑秋母女所住的房间有明显的刺鼻气味,似乎刚装修过,女儿的鼻炎因此复发,后来她们换到气味较淡的房间,但还是要开灯,只能靠窗睡觉。
在报名之前,该游学团宣称会教孩子们新疆S21沙漠公路、克拉玛依采油等地理知识,但在游学途中,郑秋母女一路上没有听到任何讲解,老师甚至让她们自行进入博物馆,自己则在外面等候。直到一次闲聊中,郑秋才意外得知,自己想象中的“游学团”配备的专业老师,其实是当地旅行社派来的外包导游。
新疆游学结束后,产品经理承诺的无人机拍摄始终未兑现,郑秋在社交媒体发布维权动态后才拿到了800元赔偿金。
“这样的话,我直接找旅行社报名就行,价格可以减半。”从新疆回来后,郑秋立即决定取消已经报名的江苏游学。
初二学生王宏伟原本以为学校组织的年级游学会更有保障,没想到刚出发,她就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发文吐槽。
六月中旬期末考试前,王宏伟的班主任宣传了这次苏大游学活动。当时她向同学们介绍,这次游学活动是由专业游学机构承办的,可以提前体验大学生活。在班级群里分享后,家长、学生、老师都可以看到都有谁在填表。王宏伟和妈妈看了一会儿,发现班里几乎全班同学都报名了,于是她们也赶紧报名了。
王宏伟所在的学校按照年级分为普通班、南通班、实验班三个等级,老师建议南通班和实验班全部学生去,普通班学生自愿去,这叫“建议”,但王宏伟发现,班里只有两名学生没去,还被班主任私下找谈话。
12天11夜的苏州大学之旅花费3600元,老师要求学生自带课本和练习册。“与其说是异地上课,倒不如说是游学。”在苏州大学,学生从早上7点到晚上8点上课,王宏伟几乎一整天都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课间穿插了四场两小时的讲座,苏州大学的教授们分享了苏州园林、历史、心理学等共同话题。不过晚自习还是要补上。
学生们一日三餐都是盒饭,晚自习结束后,老师会简单把手机还给学生,学生们要赶回宿舍用手机扫码、洗澡,9点50分,就得交手机了。
12天里唯一的一次外出,是下午去苏州博物馆和苏州大学田慈庄校区参观。当天行程非常紧凑,而且没有导游,想听讲解的同学们要自费租翻译。
王宏伟和同学们一起游览了两个景点,最后以一张班级合影作为结束。在苏大阳澄湖校区的12天里,她和同学们只熟悉从教室到宿舍的路线,根本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
省下的钱
学生的游学体验不佳往往是由于游学机构削减成本造成的。
一位资深游学项目开发者告诉Deeper,目前游学项目主要分为两类,第一种是狭义的游学,属于教育产品范畴,这类游学的消费者是学校,学生分班参加。根据各地教育局的要求,这类活动都有价格上限,承接项目的游学机构如果想盈利,降低成本是必然的选择。
今年3月,孙颖颖入职西安一家资质齐全的研学公司,该公司主营业务是承接学校的研学活动。孙颖颖透露,地方教育局对研学费用有一定的限制,比如一次研学费用不能超过200元,因此该公司给学校的报价大多在190元左右。但在实际执行中,为了盈利,每位学生的研学费用会被公司一再压缩,“肯定不会超过80元”。
在确定游学项目时,游学公司会先与景区商定团购价格,每位学员的费用可以谈妥到50元以内,有的还会附赠免费体验项目。绘画等手工项目最为常见,景区会提供场地和导师。不过彩色笔、纸张等耗材则需要游学机构自行提供。
入职一个月后,孙颖颖第一次以带队老师的身份参加旅游团,当她拿到公司准备现场发放的彩色笔时,发现这些笔没有厂家和日期,打开后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每个学生只能拿到一把扇子,原本的“扇面画”项目变成了单色画,学生们失去了兴趣,项目就草草结束了。不过,这些其实成本很低的项目,会成为公司提高报价的筹码,并向学校和家长进行推广。
另一个可以缩减的开支大头是人力,机构会给每个班配备一名辅导员,这些辅导员并非机构员工,而是来自长期外包的机构,在孙莹莹眼里,他们的素质参差不齐。
在一次兵马俑考察期间,她向主管反映,一些教员态度不好,语言粗俗,但主管建议她要理解。“也许主管知道他花钱请人来,是为了提高质量。”
在报价单上,学校会向每位学生收取15到20元的导游费,但实际配备多少导游由学校决定。今年5月,孙颖颖带领一个年级的调研组到西安周边的景区调研。调研组的要求比较严格,强调每个班都要配备一名导游。然而,当孙颖颖到了景区后,她发现这些导游一边讲解,一边举着手机,翻阅百度百科上的单词,学生提问时,也装作没听见。
对于这种情况,工作时间比孙莹莹更长的同事认为很正常:“人均不到200元的工资,你要什么经验?”
第二类就是市面上常见的度假游学营、精品游学团,这些都属于旅游产品,更准确的说应该叫“游学”或者“研学旅行”。
网上盛传游学毛利率高达50%,然而一年前,马嘉禾离开游学机构后,开了自己的游学工作室,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虽然游学毛利率高,但和普通旅游一样,渠道商拿走了大头利润,作为执行者,如果不刻意压低成本或者违规操作,最多只能拿到百分之几十。
相比普通跟团游,修学游有一个天然的缺陷——它的直接服务对象大多是未成年人,这部分人群几乎没有消费能力。马嘉禾告诉《深潜》,成年人组成的旅行团可以推广很多自费项目,比如商店购物、骑马拍照等。但修学游团没有这样的消费能力,没有了隐藏收费的空间,很多修学游团会选择通过降低成本来增加利润。
在旅游业摸爬滚打了9年的王宇,如今经营着一家由旅行社转型而来的研学机构。他算了一笔账:研学旅行如果要缩减成本,吃住行、领队工资都是可以缩减的大项。“研学机构愿意投入多少,很多时候完全是凭良心。”
以20人的北京游学团为例,往返交通费、景点门票等费用的回旋余地不大,住宿方面,如果住在距离天安门仅15分钟车程的大成路,可以选择体验较好的四个地方,旺季平均每晚房费在600元/人,如果想节省成本,可以选择住在良乡等地,那里每晚只要200元,如果想更省钱,可以住在河北等地的营地,费用可以更低。
伙食方面,50元的餐费补贴,缩减到30元也够吃,一日三餐至少省下近50元。
砍掉食宿两部分之后,第三是师生配比。一个生活老师要陪团5天,包括交通、食宿和劳务费,费用至少在4000元左右。负责的游学团一般有6到8名学生,每个学生会配一名老师,但为了降低成本,很多游学团每20个孩子只配一名老师。
这样降低成本后,一个20人的5天北京游学团,机构至少可以多赚几万元。
自然的后果就是学习体验下降。住宿地点偏僻,交通不便,路上的时间就更多了。如果要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住在良乡的要比住在大成路的早起一个半小时。孩子早餐只能吃鸡蛋和牛奶;带队的老师少了,管理起来更麻烦,孩子自主学习的时间就少了。故宫游览原本计划3个小时,实际上只玩了一个小时,后面两个小时怎么办?就一直数人、排队。”
对于游学产品来说,真正决定产品盈利上限的,是游学项目的专业度和师资水平,为了卖出高价,游学机构会把重心放在游学项目和师资队伍上。
进入故宫后,低端的游学团会享受免费参观,或者只是拍照、打卡、走马观花,而高品质的游学团则会提前报名故宫官方的课程,仅此一项,每人就要额外缴纳500到800元的课程费用。
王宇曾组织过一次北京到成都的大熊猫夏令营,如果团员只是“看看”,30元的基地门票就是项目成本,但如果想近距离体验,就得花800元买一天只开放200元的门票。如果能请到有专业背景的老师来授课,比如相关学科的博士学位、讲师证、在学校或博物馆工作的老师,学费最低也要2000元一天,活动费用也会相应上涨。但有些研究机构在宣传中会提到“金牌讲师”等模糊的字眼,其实他们请的讲师只是从业经验不足三年甚至刚刚考取导游证的导游,每天的费用也就200到500元。
孙颖颖带学生到科研机构参加科研活动
谁是主角?
孙颖颖第一次带队游学,就带着学生们来到了景区门口,但负责接驳的学校老师迟到了,没有学校老师提供的签字盖章,无法带队进景区,整个年级的孩子都被晒坏了。孙颖颖有些着急,多次打电话给对口老师催促,事后,领队打电话训斥了她一顿。
“你要知道,我们是为老师服务的,不是为学生服务的,我们宁愿让学生等半个小时,也不能让老师不开心。”孙莹莹至今还记得这句话,她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为了让老师们满意,机构会为陪读老师准备礼物、单独提供餐食。当学生们席地而坐吃着自己带来的面包和水果时,陪读老师们基本都被请到餐桌上吃饭。孙莹莹带过这么多学校的调研活动,只遇到过一所学校的老师主动要求和学生一起吃饭。有的老师还要求去景区看付费演出,公司会马上派人去协调,满足他们的要求。
对于游学公司来说,这些“私人关系”也是成本的一部分。他们在维护关系上投入的越多,在学生身上投入的就越少。无论合作能否继续,学生的体验相比之下并不重要。
孙颖颖的另一项重要任务是拍摄照片和视频,制作宣传片。有一次,调研项目拍得很马虎,孙颖颖担心家长和学校不满意,但班主任告诉孙颖颖,学校对这个调研项目很满意。“因为照片拍得很完美,视频拍得很美,现场执行的一些细节就无关紧要了。”
由于游学教育学习效果难以量化,越来越多的项目会选择把原本花在聘请好老师、好讲解上的钱,用来聘请摄影师或外包运营,在旅途中为孩子拍摄精美的照片和视频,制作成vlog、美片和电子相册。据王宇介绍,近两年,不少游学市场的头部机构,也就是年营收过亿的公司,都加入了旅行摄影作为卖点。而全套的旅行摄影服务,光是聘请摄影师的费用就在8000元到10000元之间。
“大部分孩子都乐意和同龄人一起去长途旅行,机构只要能让家长满意就行。”观察当下的游学市场,王宇发现,很多家长对游学一无所知,有的甚至只是想给孩子“找点事情做”。“至于孩子的留学经历,他们并不深究。”
今年5月底,在带领完春季学期最后一批课题组后,孙颖颖辞职,她不能认同一个以教育为核心的产品,竟然如此漠视学生的感受。
王宇公司开展的研究和学习项目
缺少标准
游学热潮的兴起,吸引了不少想分一杯羹的人。其实,进入这个行业的门槛“表面高,实质低”。根据《旅行社条例》和《旅行社条例实施细则》,申请经营国内旅游业务和入境旅游业务,必须取得企业法人资格证书,注册资本不少于30万元。如果机构想从事游学业务,必须取得旅行社资质,才可以带团,还需要有固定的办公场所和注册资本,起步资金至少要80万元,包括配备导游的条件。
但在实际操作中,中介机构可以通过“包桌”的方式借用资质,每年向旅行社交纳几千元费用,承包一个桌位,借用旅行社资质承接旅游业务,发展自己的留学项目。
由于市场缺乏统一标准,监管薄弱,一些没有旅行社资质的游学机构在监管真空中活跃起来。在小红书上,王宇经常看到家长以游学为借口,说自己“游而不学”或者“买错了货”。如果承办游学的机构不具备旅行社资质,与家长签订的相关合同就不会生效。
“他们不是旅行社,文化旅游局也没办法,最多只能去市场监管局投诉,说他们超范围经营,家长不理解,遇到问题也不知道找谁。”
除了市场标准不统一,导游素质参差不齐也是当前游学市场的老大难问题。马嘉禾说,导游从业资格的底线要求是必须有导游证。但当游学团导游,需要照顾小孩,更累。收入却不会增加。相反,由于参加的都是小孩,导游不能加提成项目,收入是“定薪”,比一般成人旅游团收入还低。经验丰富、优秀的导游,其实也不愿意带游学团。
一位从事旅游行业20多年的导游告诉《深潜》,愿意带研学的老师大多学历不高,专业技能有限,知识储备不足,学费也相当可观。同样的收入,如果出去带队研学,还要忍受风吹日晒,“不值得受这个苦。”
今年4月,现居深圳的杨悦待业在家找工作,无意中在某兼职群里看到招聘留学辅导员的消息,招聘人员自称是一家与旅行社有合作的教育集团。抱着想尝试新行业的想法,杨悦报了名。
报名当晚11点,负责人建了几个“临时工”群,让他们第二天早上在学校附近集合,辅导员工资120元一天,45岁以下都可以报名,杨悦的任务就是帮带队老师看着孩子,避免出现安全问题。
上任前,机构并未进行任何培训,仅提醒杨悦等人不要向其他老师透露自己的兼职身份。正因如此,直到带队调研后,杨悦才得知,当天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所谓“班主任”也是教育集团招聘的临时兼职人员:“他们的日薪220元,筛选要求比辅导员略高,要年轻,长得像老师。”
研学课程难以获得知识产权保护也是影响研学市场的主要因素之一。在研学教育领域,团队花费大量心血研发出来的优质研学项目往往很难整理成标准化、可记录的内容,前期在沟通资源、测评、实地调研等方面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但一旦项目上线,其他研学机构就会立刻跟进,推出同样的课程体系,这对愿意开发原创研学课程的机构打击很大。王宇告诉记者,自己所在的研学机构开设了上百门课程,但最终能够获得注册的只有三四门。
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提升服务质量是一个“不可能三角”,然而,为了在激烈无序的竞争中求得生存,大部分研学游机构只能选择砍掉“提升服务质量”这个角,把“研学游”简化为流水线式的“跟团游”。
马嘉禾之前在一家研学机构工作,6年前刚入职时,这家机构有十几位全职研学讲师。后来因为疫情和行业竞争,“成本太高,很难养活员工”,他离开的时候讲师已经全部被裁员。他改行从其他教育集团外包,或者干脆找景区导游。后来他自己创业,组织市内低价研学游,目前正尝试拓展价格更高的跨省研学游。他也说不上未来“如果不赚钱,没人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受访者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