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想象一下,在一座房子里,A、B、C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经济体。一个人的支出就是另一个人的收入。A的支出将成为B和C的收入,反之亦然。”但是有一天,A突然不再花钱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张斌说。
当A不花钱或者少花钱时,B和C的总收入就会减少;如果B和C的收入减少,费用也会减少,A的收入会进一步减少……形成螺旋式下降。
现在,我们代入公式:A是房地产,B是政府,C是其他企业和居民,这个房间就是中国的国内市场。
这几年房地产急速降温,A开始落后;随后,政府收入大幅下降,B的支出增速也大幅下降;当A和B的支出减弱时,C的收入无疑会减少。 ,于是C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行为——企业减少投资,居民减少消费;当C开始减少支出时,A和B的收入面临更大的压力……然后整个经济降温。
张斌今年多次用这个比喻来解释什么是需求不足。张斌说:“这个房子还没有加入银行的角色。在现实世界中,信贷的杠杆效应会让螺旋转得更快。”
从“三重压力”开始,需求不足不断出现在政策制定中,并逐渐成为中国经济的核心矛盾。
生活在一个需求不足的社会,人们会发现不仅赚钱的机会越来越少,而且新事物的出现也越来越少。利润下降的公司不愿意招募年轻人或尝试创新业务。人们聚集在成熟的轨道上,为了微薄的利润而陷入激烈的竞争。
用一个更直接的词来形容它:“体积”。
从凯恩斯到伯南克,宏观经济学家通过对1920年代美国大萧条和日本“失去的十年”的研究,逐渐加深了对需求不足现象的认识。
需求不足并不是罕见现象,它与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密切相关。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供给能力达到新阶段时,需求不足往往会成为持续的挑战。
一些经济学家的共识是,尽管需求不足可能来自一些结构性问题,例如收入分配不均或资产价格泡沫破灭,但真正造成巨大损失的是对需求不足的错误反应。
张斌表示,需求不足就像人体内的“炎症风暴”。无论是哪种病毒造成的,一旦形成负反馈循环,需求不足就成为一个需要政策优先考虑的独立问题。从历史经验来看,要摆脱需求不足,首先政策出台的速度要足够快,其次政策力度要足够强。
张斌表示:“拖得越晚,中断需求不足的成本就越大。”
与需求不足赛跑
经济观察报:如何理解需求不足?
张斌:需求不足本质上就是支出不足。简单来说,就是经济各部门要么无力花钱,要么不愿意花钱。
在宏观经济学形成之前,人们往往从收入分配的角度来认识需求不足,因为它直观。凯恩斯还认为,收入分配的恶化会导致需求不足,因为富人的边际消费会随着收入的增加而减少,而穷人则没有钱去消费。
但随着对大萧条的研究,人们发现,虽然确实存在泡沫破灭带来的收入分配、资产价格下跌等问题,但没有必要为这些问题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几乎全社会四分之一的人失业。 ,GDP损失了一半。
凯恩斯说,大萧条是因为愚蠢而发生的。弗里德曼、伯南克、特明、艾兴格林等大萧条权威研究者也认为,大萧条造成巨大损失的主要原因是货币信贷问题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应对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当出现需求不足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张斌:我们需要认识到两点: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需求不足导致的螺旋式下降是市场失灵的表现,不要指望市场会自行出清。在这个过程中,大家的决策似乎都是理性的:居民在收入下降时选择不消费,企业在卖不出去东西时选择减少投资,政府减税减少支出。然而,这些个人理性决策的总和会导致集体非理性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市场本身很难自发调整,需要借助外部力量。
其次,为了中断需求不足的恶性循环,我们需要一种比恶性循环更强大、能够向上提升的力量。政策必须与需求不足进行竞争。越早停止,价格就越小。因此,我们应该优先改变那些能够尽快改变的事情,改变那些“快的变量”。例如,政府投资是一个“快速变量”。通过增加政府投资这个“快变量”,既可以提高整个社会的收入水平,又可以促进消费这个“慢变量”的增长。
因此,当前当务之急应该是加大政府投入。
经济观察报:从“赛跑”的角度来看,您认为“9.24新政”发布以来的政策力度是否符合预期?
张斌:目前出台的几项政策是有一定力度的。此前央行一次降息10bp,这次降息一次降20bp,就是力度的体现。国家发改委还新增两项1000亿元投资。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于今年年底召开。目前这个时间点,有些政策可能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但我相信各部门都有政策储备。
经济观察报:政策多强才算足够?
张斌:我觉得有几个基本的评价标准。一是一般政府支出增速要大于名义GDP增速。如果2025年实际GDP增长目标定为5%,加上2%的通胀目标,那么名义GDP增速应达到7%。这意味着一般政府支出增速应大于7%。
这是底线,只有达到这个水平,政府才不会拖累“屋里三人”。要实现真正的逆周期调节,政府支出需要更大。
疫情前,包括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和政府性基金支出在内的一般政府支出增速保持在10%以上。 2021年和2022年的增长率约为1%-3%。今年前8个月累计增速为-2.8%,有效成为“屋里三人”的拖累。
需求不足的本质是支出不足。近年来,支出下降最快的不是居民,而是政府。
经济观察报:政府债务要增加多少才能达到这个水平?
张斌:2024年,中央财政赤字约4万亿元,特别债券3.8万亿元,特别国债1万亿元。加上2023年结转的2万亿元,总额将接近11万亿元。元。如果2025年一般政府支出增速要达到7%,中央政府债务可能需要增加到12万亿元至13万亿元。
这是基于“不成为拖累”来估算的,但如果要解决房地产问题和地方政府隐性债务问题,可能还需要额外支出5万亿元到10万亿元,而这笔钱可以花费了数年时间。因此,中央财政借款将达到20万亿元左右,占GDP的15%至20%。这并不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计划。
货币政策的基本原则是引导实际利率尽快下降。过去几年,实际利率下降幅度远远滞后于通胀下降幅度,给消费和投资带来压力。因此,实际利率不仅需要快速下降,而且下降得越快越好、降得越大越好。如果力度不够,继续拖延,可能会对银行体系和社会稳定造成影响。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大。
经济观察报:您认为利率应该低到多少?
张斌:我没有设定具体的点,但我认为关键指标是核心CPI达到2%。
经济观察报:9月份核心CPI下降至0.1%。这是否意味着还有很大的降息空间?
张斌:是的。
经济观察报:汇率、利差会成为障碍吗?
张斌:从美国、日本的历史经验来看,及时、充分的降息后,银行的ROE等指标实际上会有所改善。这是因为银行业绩高度依赖于经济基本面。尽管降息会降低利差,但经济稳定、信贷增长和资产升值最终将导致银行业绩改善。在此过程中,一些银行可能会面临压力。根据海外经验,大约10%的银行可能面临破产,因此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这次降息再次证明汇率不是问题。中国基本面越好,投资者增持中国资产的信心就越强,人民币汇率反而会上涨。近年来,这一点已得到证明。 PMI等反映经济基本面的指标对货币汇率的影响比中美利差更直接。
了解中国的需求不足
经济观察报:对于需求不足的起始时间,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一些人认为它是从 2012 年开始出现的,而另一些研究人员则认为它是在 2018 年或 2020 年才开始的。
张斌:判断需求不足的一个关键指标是核心CPI是否持续低于2%。从2012年开始,我们就出现了需求不足的迹象。 2015年政策开始干预,2016年至2017年情况持续好转。但从2018年开始,需求不足的压力再次凸显。
2012年之前,钢铁、煤炭、化工、装备制造等资本密集型产业发展迅速。这些行业对信贷的需求巨大。信贷多了,消费就旺盛,所以当时的经济呈现出“热体质”。当时的宏观政策也是能刹车的时候就加大刹车的力度,需要加油的时候就少加油。
2012年以后,这些行业已经过了高峰期,产能不再大幅扩张,贷款需求也随之减少。房地产是仅存的主要资本密集型产业。也正是在这个阶段,大量地方政府融资平台涌现,通过发行债务投资城市基础设施等项目来弥补需求不足。
可以说,这十年来,地方政府和房地产业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增长的两个“信贷引擎”。
经济观察报:但现在,两个引擎都在减弱。
张斌:疫情发生后,政府的广泛支出开始减弱。 2021年开始,房地产投资作为第二“引擎”持续下滑。此前,每年房地产投资达到10万亿元以上,近两年年均下降幅度超过10%,进一步影响了地方政府。政府收入和支出水平。
经济观察报:对于一个仍需保持增长的经济体来说,这是否正常?
张斌:房地产市场温和下行是健康的。毕竟,想要永远快速进步是不可能的。但房地产行业超调,下降幅度过大、过快。
我对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看法是:即使这些平台不借债,中央政府也必须借债。从发达国家的经验来看,经济发展高峰期过后,政府往往成为信用的主要创造者。例如,日本98%以上的新增信贷是政府贷款。从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来看,政府每年对新增信贷的贡献通常在40%以上。
不同的是,我们借钱主要是为了项目投资,而他们借钱是为了社会福利保障。现在看来,我们也需要转型,更加关注民生工程。
简而言之,不要指望政府债务会下降,因为私营部门无法创造那么多需求。尽管企业擅长创造供应,但它们无法创造足够的信贷和需求。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我们能够长期容忍需求不足?
张斌:我们对需求不足以及如何解决的认识还存在很大分歧。比如,很多主流观点认为应该扩大消费。我们也实施了一些促进消费的措施,但这些措施的效果并不明显。
经济观察报:我们是在应对方向上有分歧,还是在“需求不足是否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个根本前提上也有分歧?例如,很多人认为应该更加关注改善营商环境和收入分配。
张斌:这些问题当然也存在。将当前的经济问题归结为外部环境、营商环境、收入分配等因素确实可以提供很大的情感价值,但它可能不是目前的核心答案,甚至,比如营商环境的恶化,收入分配两极分化等问题本身也是需求不足、经济下行的结果。
经济就像一个生态系统。当环境恶化时,竞争力最弱的群体必然首先受到损害。一旦出现就业问题,新增就业群体和低收入群体的就业环境通常首先恶化。近两年一些地方营商环境恶化,本身就是经济下行、地方财力枯竭的结果。在当前财政状况下,地方政府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改善当地的公共服务和营商环境。
有些建议听起来不错,但并不能解决问题。核心矛盾不解决,其他问题就很难解决。
经济观察报:“四万亿”计划实施以来,政策制定者、学术界和社会公众一直担心刺激政策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个概念会影响政策选择吗?
张斌:有很多公众人物批评政府借贷或隐性债务。客观地讲,政府投资的项目设计、区域布局、融资等方面确实存在问题,同时也伴随着一些浪费和腐败现象。但与此同时,过去十年的政府投资极大地改变了中国城市的面貌,为亿万人口的城镇化和产业升级提供了空间。这些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经济观察报:我们还有投资空间吗?
张斌:城市建设还有很大的空间,比如城乡发展、城市公共设施建设、地下管网完善、旧建筑改造维护等。投资本质上是对未来发展的预期。只要人们对未来还抱有好的想法,投资就有空间。
经济观察报:财政部近期推出的减债政策能否重新激活地方政府的投资能力?
张斌:地方政府投资的积极性一直很高。因为改善民生、促进经济发展是地方政府的职责,也是地方官员晋升的重要考核指标。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可支配财力不足。债务再融资可以发挥一定作用,但效果可能有限,中央政府需要加大支持力度。
经济观察报:债券发行的边界在哪里?我们需要担心债务风险吗?
张斌:政府债务的边界在于通货膨胀率。如果发生通货膨胀,政府不应该再通过发债来扩大支出,否则就会与民众争夺利润。但当面临通货紧缩压力时,政府支出将对私营部门产生更多的“挤入效应”。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发债越多越好。
经济观察报:在美国大萧条和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案例中,为什么政府在采取行动时会有很多顾虑,有时甚至带有“道德包袱”?比如,认为此时不宜干预市场,应让市场自行调整,实现出清。
张斌:从海外很多国家的案例来看,财政政策调整本质上是政治决定,并不完全基于经济理性。这些决定首先需要在政治层面上被接受。要在政治上通过,需要考虑很多因素,例如不同群体的意愿,但居民往往抵制政府债务增加和大规模投资。
回到正轨
经济观察报:您在《从制造业到服务业》一书中提到,根据经济规律,制造业将逐渐达到顶峰,然后服务业将进入快速增长阶段。现阶段,人均收入和消费支出都将保持快速增长,但目前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张斌:疫情之前,这个趋势还是很明显的。疫情过后,制造业出口有所回升。一个原因是海外市场有需求,另一个原因是国内需求不足,制造业只能到海外寻找需求。
疫情期间,服务业受到的打击最为严重,进一步削弱了内需,导致我国经济结构调整略有偏离正轨。不过,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长期趋势。服务业的内在增长潜力仍然十分强劲。只要中国经济恢复健康增长,结构调整就会重回正轨。
经济观察报:这种变化是否也受到经济结构“审美”的影响?比如我们一直比较关注供给、生产、企业、投资?
张斌:社会观念对经济发展有影响。我们有两类概念:一类是物质价值观,另一类是后物质价值观。
物质价值观更注重经济发展和基础设施建设,强调安全、制造和技术,倾向于集中精力做大事;后物质价值观更加注重社会正义、环境保护和个人权利。我们为什么喜欢制造业,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物质主义价值观倾向的影响。
这种倾向具有明显的代际特征。一代人年轻时形成的观念,长大后很难改变。由于物质生活相对丰富,年轻一代很难对粮食安全等问题有切身的认识。但他们对学校教师的公平性、自然和社会环境的质量、个人权利是否得到尊重等有了更深的感触。随着世代的更替,社会观念也会逐渐发生变化。
经济观察报:生产与需求、消费与投资、制造业与服务业之间是否存在不平衡的情况?
张斌:不平衡是存在的,只是程度的判断不同。我强烈支持提高消费在经济中的比重。事实上,直到疫情之前,我们的消费占比还在持续增加。
由于物质消费改善空间有限,消费结构改善程度主要取决于服务业的发展。
能够拉动人们消费需求的可能是更好的医疗和教育服务、更丰富的文化、体育和娱乐。但目前,这些服务业的供给面临更多的政策调控。促进消费增长,还需要想方设法提高服务业供给能力。
经济观察报:开头提到的例子中,A为什么突然减少支出?
张斌:有的是外部因素造成的,有的是政策调控造成的,比如地方债调控的影响。
经济观察报:如果一个人经历了需求旺盛到需求不足的转变,会有什么感受?
张斌:他会感觉自己以前被“快动作”包围,现在变成了“慢动作”。以前,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回国后,我发现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我可能发现,还是一样。周围缺乏赚钱机会,收入增长困难,就业压力也加大。
当需求不足导致利润下降时,企业将不太愿意雇用新员工,并会优先取消新的和风险较高的项目以求生存。这对于刚进入职场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友好的,比如大学生,他们可能会觉得找工作比较困难。中国人也以勤劳着称。如果新事物无法成长,大家就会挤进现有的轨道。
经济观察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量”吗?
张斌:是的,因为选择空间变小了。如果服务业能够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就业困难的年轻人可以去当代课老师或者健身教练,获得不错的收入。但现在大家消费意愿低迷,整个服务业面临巨大压力,年轻人的职业道路更加狭窄。
经济观察报:如果像您所说的“炎症风暴”这样的自主需求不足得到解决,我们应该回归结构性政策还是改革政策?
张斌:如果未来两年需求不足的问题得到缓解,就应该大力推进结构性改革。但是,我们在谈改革的同时,也要看到制约因素。这些条件不仅来自经济领域,也来自社会观念。
以前做研究的时候,我更喜欢对教育、医疗改革提出建议,但这几年我不再提了,因为它们只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在现实社会中,我们面临着非常强烈的思想冲突,需要寻找突破口。
有些改革,光靠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努力。还需要时间。